家中来信（1 / 1）
又下了一场雪，不过半日功夫，延禧宫的琉璃瓦便积起厚厚一层白，檐角的瑞兽被雪裹着，倒添了几分憨态。寒风卷着雪沫子拍在窗上，发出呜呜的声响，而安陵容的寝殿内，地龙烧得正旺，炭盆里的银丝炭红得发亮，映得她的衣襟都暖融融的。
她盘坐在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上，手里捏着本翻旧了的话本，目光却落在窗外纷飞的雪片上。小宫女刚添了炭，殿内暖意熏人，可她指尖总觉有丝凉意，像极了老家冬日里浸在井水里的冰棱。
“小主，方太医来了。”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。
安陵容抬眸，将话本搁在膝头。方太医提着药箱进来，身上还沾着雪粒，他先给安陵容请了安，又说了几句关于调理气息的叮嘱，才从药箱底层摸出个油纸包，解开后露出两封信。
“这是小主家里托人辗转送到太医院的，嘱我务必亲手交给小主。”他将信递过来，眼神里带着几分谨慎。
安陵容接过信，先看那封信封厚实的，上面是安比槐的字迹，笔锋依旧张扬，只是墨色偏淡，像是用了快干涸的砚台。
“吾儿陵容：见字如面。家中一切安好，你切勿怀念，只是近日阴雨不断，你也知道你母亲的腿，逢雨天就疼得厉害，用了许多药也不见好，她便整日哼哼唧唧的，倒让人心烦。”
安陵容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，母亲的腿疾是为家中操劳所致的，每到雨天便痛得下不了床，父亲竟只用“哼哼唧唧”四个字带过。
“前日你托人捎回的银子，为父已收了。刘姨娘说想在院里搭个暖阁，冬天好养些花草，我便让账房支了些银子出来。她如今怀了身孕，仔细些总是好的，万不能有闪失。”
“对了，县太爷前日又来拜访，说想请你在御前美言几句，让他儿子能进国子监读书。我已应下了，你在宫里当差，总该为家里谋划些。还有，你刘姨娘说她的那几件首饰，样式太旧了，不如让来人带些京中妇人用的时新玩意儿——她怀着孩子，戴些体面首饰，出去也免得让人笑话。”
信末再没提过半句母亲，只落了句“父 安比槐 书于暖阁”。安陵容望着炭盆里跳跃的火苗，忽然想起家里还没有发迹的时候，父亲也曾在雪天把她裹在棉袄里，带她去街上买糖画。可如今，他的字里行间，只剩下刘姨娘的暖阁、县太爷的嘱托，连母亲的腿疼，都成了“心烦”的由头。
她深吸口气，拆开另一封信。信纸是糙纸，边缘有些毛躁，字迹歪歪扭扭，不像个读书人写的字——萧姨娘向来爽朗，却也认不得几个字，想必是又托了哪个街坊代笔。
“容儿，我是你萧姨娘。这字写得丑，你别笑话。”开头这句，倒有几分萧姨娘平日里的口吻。“家里连下了几日大雨了，你母亲的腿疼得厉害，眼睛也越发不济，看东西都是糊的，以后恐怕不能再做针线活了，她说她要趁着眼睛还看得见，再给你做两件衣裳，等做好了就托人给你送入宫去。为了做这两件衣裳，她手上不知道多了多少洞眼，我劝她眼睛不好就别做了，她却还嘴硬说‘是光线暗，不碍事’。前日我去看她，见她正摸着你捎回的那匹软缎笑，说‘这料子滑溜溜的，定是容儿在宫里常用的好东西，我都不敢在这上面落针了’。”
安陵容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，母亲这操心的性子，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。
“说起来，还得谢你心思细！”萧姨娘的语气里透着得意，“你托人带东西回来时，总吩咐分成两份，一份明着交你父亲，一份让我悄悄给你母亲。那刘姨娘眼尖得很，见了好东西就想抢，上回你捎回的那盒人参，她硬是要去了大半，还好你早有安排，我这里藏着的那半盒，每日都悄悄掺进汤里给她喝了，人看着也精神了。”
“还有你给的那瓶护眼的药膏，我每日盯着你母亲抹。她总说‘省着点用，容儿在宫里不容易'，可我知道，她夜里揉眼睛的次数少多了。前日她还跟我说，能看清窗台上那盆茉莉抽出的新芽了，那高兴劲儿，像个得了糖的孩子。”
“刘姨娘昨日又来闹，说你母亲藏了好东西不给她，翻箱倒柜时把你母亲的针线笸箩掀翻了，银针撒了一地。你母亲急得蹲在地上摸，手被扎破了也不吭声，只说‘别扎着刘姨娘’。我气不过，跟她吵了两句，你母亲反倒拉着我说‘她怀了身孕，脾气躁些也正常’。”
“不过你放心，家里的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。”字迹忽然变得用力，墨色深了几分，“你捎回的银子，我给你母亲买了个会推拿的女牙子，她眼睛酸胀时按一按，舒坦多了。前日我还买了两斤羊肉，炖了锅汤给她补身子，她喝着汤说‘还是萧妹妹疼我’，脸上的笑纹都堆起来了。”
信末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桃花，旁边用粗重的笔迹写着：“你母亲让我跟你说，她一切都好，让你在宫里好好侍奉皇上，别记挂家里。”
安陵容将信纸按在胸口，殿内的炭火烧得再旺，也暖不透心底的酸涩。她想起离家那日，母亲把攒了半辈子的银镯子塞给她，说“容儿，娘的眼睛不打紧，你就放心去吧”。母亲的“一切都好”，藏着多少被扎破的手指，多少揉着眼睛的夜晚。
“来人，”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却异常清晰，“备笔墨。”
窗外的雪还在下，覆盖了延禧宫的飞檐，也覆盖了千里之外那座小院里的委屈。但安陵容知道，有些东西，是雪盖不住的——比如母亲藏在模糊视线里的牵挂，比如她此刻心里翻涌的热流。这封信，她要写给母亲，也要让那些人知道，她安陵容护着的人，谁也别想欺负。